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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五章:蝶香

第二百一十五章:蝶香

待到祭的视野清明,窗外天光早已昏晦不明,只屋内案上一点跳荡的明光,引着一线炽白,如若天明。

她起身环顾,只见桌案边倚着一道略见虚浮的赤影,白皙指尖捏着一柄雕琢精细的小巧银匙,一点一点地拨弄着赤榴缠枝纹样的小香炉里几乎燃尽的物事,嵌了几点圆润芙蓉石的炉盖置在案上,映的出烛光跳荡,却照不出那一袭绝艳红衣。赤鬼垂着头似极专心,鬓边几许乱发滑脱耳际,本就鲜艳的火红颜色尽在发梢沉积,如若火光明丽。

祭只怔怔地看着,脑海里飞速翻动着过往情境,那一幕幕如烟雾般缭绕游离的画面,每每有着同现世的牵系,却又飘渺如此,触之不及。

“可是醒了?”赤鬼未抬头,声音也听不出是悠闲抑或焦急,只是平平常常一声问询,打断祭的思及。

“啊……”祭含糊片刻,随之而应,“嗯……”

“效果不错。”赤鬼似是轻赞了一声,便俯首吹散了最后一丝游荡的红色烟气,已然燃尽的漆黑灰烬,被他转首倒去了窗檐下植着一株扶桑的瓦盆里。此间已过花季,却看得出有人耐心培育,即便是在这样一间依稀可觉空置的房中,依然枝青叶绿。

祭注视着赤鬼清空了香炉,复又拈起案上的盖子细细地旋盖回去,仿若养护着一件极爱惜的物件儿一般,不见焦灰,亦无残迹。做完这些后,赤鬼才重新望向祭,温和默然,并无特异。

“那是……香艺么?”祭轻轻地道,无论是屋中尚存的宁馨抑或他收尾的利落,都不难觉出他的熟练,似是消磨了许久时间只在这一件事上一般。祭曾为图得趣浅阅些许古籍,知第二任至尊所出十三子中,唯有一脉尚且算擅焚香之艺,那一脉自是不及嫡系的琳琅瑾瑜,却连幼时失父的楠焱清都无以比及。至尊血脉中尚算主流的沿袭,无论如何也能留在德昌庭中至今,唯有楠焱馥一脉,不提上三院德昌庭,便是正四院中都难觅其血裔。

至尊第三子,馥为其名,亦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与珞岚家族贡女所出唯一子女,据说她才刚刚诞下子嗣,便觉自己有了仰仗有了依凭一般百般邀宠,终究是惹怒了第二任至尊,被囚禁在居地中,至死再无声息。其子险被连累,虽说终因琳琅求情幸免,却终是失了母亲与珞岚照拂。尽管琳琅处处维护,但到底年岁相距,琳琅早到掌事的年纪,保不得他绝不被人欺凌。

“焚香本是珞岚传下的手艺,”赤鬼慢慢地道,“这一族曾为凌瑰掌内史,其间也含了些偏远的皇家血系,昔年六叶之血由此承袭。后来凌瑰因六叶遭德兰绝杀,身为族之一自然也在被波及的范畴内――为避免监视屠族而大肆毁去族内术法典籍,才致后来实力积弱难与黑噬相持。但不涉及魔法的方面如焚香琴棋字画一类却保存完好,最终重铸珞岚之名。因此这一族是偏文的,天赋也便不必再提。”赤鬼蹙一蹙眉头,似是想起些不甚愉快的往昔,“楠焱不视其为正道,加之实力不济,纵有尊名,也衰落的极快。”

“确实,”祭小心翼翼地道,“我闻公子馥唯擅化形,余下便是焚香与毒理,但却颇具心计也重恩义,是佐琳琅稳居族长之位的一大助力。”

赤鬼眉头舒展几分,终于还是道,“琳琅――她是知人善用的,她做不得的恶事,沾不得的血腥,到底也还是有人护她,一路前行。”

祭只笑一笑,道,“琳琅族长何其幸运,有尊极生父爱重,又得夫君久伴爱惜,余下弟妹无不尽心协助,便是连这般血腥都有人替之而行。”

“……”赤鬼望祭一眼,终是轻言,“她是好福气,你虽不差,更多却还是要靠自己了。”

祭微怔。

“若无人替你持盾,你便唯有执剑而抵;若无人代你施令,你便唯有掌权而命;若无人为你清迹,你便唯有浴血而立――说到底你是比琳琅自由的,至少你有一个选择‘做与不做’的权力。”赤鬼摩挲着桌案处隐现的木纹,轻缓言及,“我予你剑,便是为了某日到来,你能真正执剑而行。”

祭细细咀嚼着其中意味,却并未真正思及,那一日剑身沐血,凛光熠熠。

反倒是这般提及,才令她猛地想起,废了这样大的功夫才到剑冢中去,她所拾回的那柄旧剑,却仍未出现在现实里。

“那把剑呢……?”祭拍打着榻上锦被,似乎是希望其中寻出一道剑形。

赤鬼终是失笑,指尖抬起,便有无形的息将祭搀起下地,祭正疑惑,下一瞬却恍然,许是魔法效力已过,她与他之间,再无法触及。

祭依着那一线力量,行到了房间另一边的妆台前,明镜之中映出的自己,形容憔悴些许,正应和着祭身体里不断翻涌上来的空虚无力,像是随时都能睡过去,明明已经深眠许久,现下里依然困倦不已。

“不必诧异,那是‘落桑’的效力,”赤鬼似看穿她所想,便出言解释,“落桑是修复精神领域的一味香药,香尽则明。以此为代价的便是体力的透支,待你回华安庭再休息便可――明日也不必再来长明,你父亲会体谅你,凡入剑冢,脱出后大都以落桑调养生息。”

祭甚是无力地点一点头,望着镜中的自己,那般眉眼形迹,无不令她想起母亲。

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,便见赤鬼的手伸到了她的额前,纤长手指甚是缭乱地一舞,无形中便好似结了什么印记一般,额心处一线血色纹路率先浮出,却是写意的鸟形。那之下似是被约束住了的、像是树木根须延伸的先知印记缓慢亮起,随着心跳明灭,祭正惊异,便见赤鬼指尖一引,便像是初见的那晚一般,一线明丽的光焰自她额心透出,凝成一只拖曳长尾的华丽鸾形――只是此番的凝形比上一次要大得多,其间似乎包裹着什么,在它离体的瞬间,祭便觉得身体一轻。

“它的精神还未与你完全断开,你所持的剑的‘灵’就在其中,”赤鬼在祭耳边这样说道,“用你的意志去捕获它,强迫它变形、固定,它才能成为真正为你所用的东西。”

“怎么――捕获?”祭卡壳,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满屋飞舞的光的鸾形,它似是试图突破一般,向着门窗等一切有可能存在缝隙的地方飞去。

“我帮不了你,”赤鬼目光随着鸾鸟游移,言辞却平静,见它欲往窗外飞去,袖袍只是一展,便有一团同样明丽着的光影扑向墙壁,炸裂成一张笼罩整个房间的火焰的网,如同遍生荆棘。鸾鸟只是轻轻触及便远远退避,凄厉哀鸣。

“我只能保证它逃不出这里而已。”他这样说着。

祭只茫然地看着,终究只能尝试性地运用灵祈术将魔力抽调出来,费力地凝聚成线状,像是千万条纤细的触手,奋力延伸向虚空中飞舞的鸾鸟。但它仿佛真的有着生命和意志一般,灵巧地规避着所有可能的险情,直至祭的额上都渗出了冷汗,那些光的细线也不过是刮去了它几片羽毛而已。

因落桑而生的疲惫感如潮水般不断冲刷着她的意识,她明显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迟钝――有时眼见着鸾鸟都飞去了房间的另一边,而她操纵下的那些光的细线还是一头扎向原有的方向。

她觉得很累,而且总是跟不上,没来由的觉得这是傀儡师操纵着木偶在地形复杂的林间打猎,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永远追不上林间飞驰的猎物,只是徒增消耗而已。

脑海里飞速闪过残破斑驳的画面,她想起赤鬼,在那举目渺星的虚无之地,自他的指尖流淌出的光的纹印、蝶的翅翼。它们如此精美,却又像是危险的刀锋一般,以群聚的姿态扑向目的地,如海如潮。

她下意识地那么做了,那光像是水,在她抬手的瞬间就已经从她每一寸肌理的最细微处渗出,聚成细微的水流、游走。纹路在皮肤下隐现,汇集,最终在指尖勾画出些许不甚清晰的、光的纹路。那时在赤鬼指尖勾勒成型的,是如同游龙一般精致繁丽的花纹,自她手下幻化而出的,却是薄暮一般飘渺朦胧。

赤鬼看着,眼神微微一凝。

是……化形术吗。

他这样想着,而祭也像是为了要呼应他的想法一般,眼见着游离的光影片片剥离成型,末了化作无身的精灵那纤细如鸟翎羽般的翅翼,轻轻振翅、飞离而去。

尽管手法稚拙粗陋,却切实得以看出,是化形术的痕迹……继承人在这一点上,确实是有些先天的优势的,比不上德兰生就的生灵聚合、却也绝不似楠焱寻常硬生出来的拟灵……至尊同继承人所有的,是光,是介乎于生死之间存在着不定意识的游离体,若在德兰的手中便会成为真正的生灵,如在人类手中,大概也只是生硬的死物吧。

他一面这样想着,一面看着祭正试图从身体里分出更多的翎蝶,却不贪心,只是咬一咬牙,十来只翎蝶便如箭雨一般疾刺而出,对着空中飞舞的鸾形笼罩而去,光影只一偏转,蝶群便扑了个空,纷纷在朱漆立柱上撞碎成为闪光的碎片,却只用了三秒便再度重新聚集,带着尚还显得残破与虚幻的身躯,向着鸾形光影笼罩过去,如一团游离着的雾气,纷攘不明。

只那瞬间,祭便生出一种感觉,抓住了,她准确无误地知道,却不是因着视觉触觉听觉等任何渠道得到的信息。

是……那些翎蝶反馈回来的。她敏感地抬起头,注视着那一团朦胧光影中翻滚着的不明形迹,她尝试下令――蝶群便如一只手般紧紧攫住了挣扎的鸾鸟,加力。

祭忽然醒悟,赤鬼所言的“迫使”就是这样的情境,施加外力令它自行扭曲改变形态。

一点温凉的感触忽然触及,是赤鬼,他一手搭上祭的肩头,另一手扶住祭已然举到颤抖的手腕。

“想象它的样子――在剑冢中所见的,在精神里的映射,把它投射到现实中来。”他这样说。

祭努力地点头,搜刮着自己的那点残缺的记忆、丛林之畔,河湖之滨,年轻女人的紫罗兰色长发如云霞一般及地,在她手边的银灰色长剑,剑脊处埋着一线古雅的暗金色,剑镗与剑柄剑身结成一个十字形……这个样子,与十二王剑有着相当大的区别,根本就不像是东域的东西。

拉拉尔,那个男人这样称呼她。

她是……德兰吗?

她这样混乱地想着,便听得铮地一声,是金属利刃刺破空气的声音。

定睛看时,却见一把长剑自空中坠下,直直插入房间正中的地面里。

剑刃上已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磕蹭痕迹,一道浅隙自剑镗处斜斜延伸向了剑身,似是历经沙场,久染风霜一般,已然生了几分年岁痕迹。